南寒影

【藏霸】冷川映山色-一

章一

金风拂面,凉而宜人。

不过前二日入的秋,河北山头绿叶已悉数褪下翠色衣衫,换了满枝头的橙赤金黄,西风盪树,树梢摇摆,便连地上也铺了一路火焰般的颜色,枯草泛黄,又挟有红叶,略扫一眼,好似真让谁引了火,将前方长路烧作火海,欲把这满山遍野的草木燃尽。柳寒霖乘着驿站马行於林中,笑望枝桠上的赤黄交错,顺手接了片飘至面前的叶,叶形若掌,好巧不巧五枚尖端正对着五指,随马步一晃一晃地,彷佛溢了一掌血。

轻轻一捻,枫叶便给他夹在指尖,男人把玩似地将它转了转,又贴到鼻前嗅一嗅。片叶非花,自是没有花那引蝶招蜂的香气,然叶的寿命却比花来得长,所经历的风吹雨打当然也较花多,飞扬的尘土在叶身留下痕迹,亦有部分一沾上了就不再分离,柳寒霖只於鼻尖抹过,唇微微一碰,那上头的沙尘味儿便被他尝个遍了。

又苦又咸。

他笑着一扯韁绳,马儿嘶鸣一长声後踏步停下,还左右晃脑袋打个喷嚏,柳寒霖翻身下地,拍一拍马背算作安抚,遂往路旁树下走去。路不宽,没五步就到了边,一双黑眸带笑,两指一松,那红叶轻飘飘地坠,同其他叶子落成一堆,不一会儿便有新落的枯叶盖过它,柳寒霖双目一闭,直起身子欲回身上马,然方踏出半步,脚却停下了。

“林中谁人在窥看我,何故潜踪於草间岩後?”再睁眼时神情已然与方才大有不同,瞳中幽光如烛焰,虽弱不晦。到底是个习武人,看似安閒悠然,实则时刻注意身周气息变化,只一扭身的刹那,便觉出林间多了十来人气息,然他不避不匿,昂首朗声朝四周问道。

後面一阵足尖踏沙声,柳寒霖回头瞧去,但见一女子自石侧走出,身上衣衫如春初的桃花般艳红,前襟大敞,当中雪白躯体只遮些要紧处,馀下的皆敞露在外,腰间更束一藏青腰带,衬得人是水蛇细腰,任哪个男子看了都要动色心、起绮念。可霸刀看在眼里,却是好生奇怪,这女子分明一副怕生模样,又何以穿这身暴露衣裳,莫不是有甚苦衷?何况他依他所察,馀下还有十三、四人匿而不现,如此看来,此女大抵是个诱饵,若诱引不成,许要动武,只是要引他做甚便不知了。

柳寒霖皱了皱眉,眼下午时将至,尚有二三十里路须赶,再在此地多留,指不定日沉前还无法入太原城,但他倒忘了,若非他一时兴起,下马赏叶,兴许此时已出了林子,也不致被耽误这麽些时候,可若他们是早便盯上他,那又是一回事。不过柳寒霖心系要事,已是想不到这一层,见那女子欲张口发话,索性一挥手道:“毋需多言,既然尔等不愿於方才现身,那罢了,该如何便如何吧。”

话甫出口,女子的羞怯神态眨眼换作一副阴毒面孔,许是计谋给人看破而恼恨,还抽出身後匕首作势要攻,但刀虽在手,人都未再朝他踏出一步,看在柳寒霖眼里,奇怪已成好笑,环顾四下一番,见仍无人露面,好笑中又掺点可笑,再瞧一眼女子欲攻未攻、看似谨慎实乃犹疑不决的姿态,终是忍俊不住。红衫女子见状,当他是讥笑自己,怒斥道:“有甚好笑的,再出一声,小心割了你的舌头!”

柳寒霖便止了声,仅闷闷地抖着肩,可嘴是闭上了,身上却没一处不是在笑着,脸上嵌着的一对黑琉璃笑得最是欢快,亦是最藏不住笑的。女子倒愈发嗔怒,细弯蛾眉竖成两把短刀,也不知是手里还是额上的刀更利。柳寒霖还想笑,然此女已是狂怒至极,猛然蹬地跃起,带上一阵风,将凋零的叶刮散,锋刃好似蟒蚺獠牙直迫心口而来,该是要一刀取他性命。

霸刀未显丝毫惧色,只是敛容不露笑,待女子近至四尺,右腿骤然踢出,不偏不倚中了刀刃後端,莫看那鞋外头是布,内里还藏块铁片,脚上蓄力,一柄短匕便给他踢得刃柄分家。女子只觉冷风自下掠过脸面,手臂似受了一击,然只酸软而不疼,再一看,铁刃向上飞着转几圈,落下时刀尖稳当当地插入土内,一点晃也无,冷冷地映着天光,好似个极小的铁碑。

“某一生不愿伤女人,望姑娘自重。”柳寒霖收腿站定,朝女子和声道。

不想女子却是後退几尺仰首冷哼,两手高举拍了三下,瞬时周遭枯叶乱纷纷地旋,卷着沙掀起尘,叫人眼中朦胧一片。数道人影依序落在女子身旁,柳寒霖绷直了背脊,一手握上背後鞘刀,双目眯成一条线视物,怕风沙进了眼,更怕敌人趁隙偷袭,驿站马却真切地受了惊,惶恐长嘶後踏足奔逃,不一会连个影都没见着了。柳寒霖暗暗苦笑,思道这下该靠两腿功夫走到太原去,可眼下又走不得,还得先把面前麻烦给除了。想着,背上鞘刀已举在身前,然随女子拍手现身的十四人却只截住他去路,无一人在落叶纷飞时出手,令柳寒霖满腹疑惑,越加想不明他们意欲为何。

风声混杂人语,柳寒霖竖耳去听,是先前头一个现身的女子在说话,说得什麽却听不清,风太大,人声被吹得零零落落,句句到他耳里都成了单个词儿,只隐约听得“圣教”、“侮辱”等只字片语,但恰是这几个词儿教他明白了撞上的是群什麽人。女子携刀兼行诱骗之事本就罕有,又着一身桃红衣衫行走四方,合一块想,全对上的应只有红衣教了。上月听师傅聊往事,提到此教行事狠且阴险,今日凑巧遇上,阴险许是有,狠倒不觉得,一招一式磨蹭许久才出,还是因气急而动的手,这能算狠麽?柳寒霖见过更狠的人,狠人挥刀不带半分踯躅,热血糊眼,抹一把便全当无事发生,连心也成了无情刀,才叫狠到骨子里。不过那晚师傅喝了半罈北风冽,讲起事时醉茫茫地,洛道说成洛阳,巴陵还并去了南屏山,真假各存几分谁也拿不准数。

这边他想着事,那儿领头女子已没了话音,柳寒霖定睛望去,十五人一字排开,个个手里握着铁轮子似的兵器,烈日灑下的光在边上融开来,沿着刃缘绕成一圈金,远远看着,刃不像铁铸的,更像是金镶在铁环上。一十五人全是女子,红衣教以女为尊,女子亦可习些武术,这点师傅倒没说错。柳寒霖在庄内住了好几年,至今只与同门师兄弟切磋,未和这等怪异兵刃交手过,握刀手不由得攒紧了些。

领头女子弃先前断了的短刀,手里又多一柄一样的,打个手势,众人齐齐喝一声,十五道黑影自上罩住柳寒霖,他却只低吁一声,暗自叹道今日不破戒,命就要丢在这。但凡是人都惜命,命没了,任你有什麽大事要办都不能成。思至此,他将刀鞘卸下,里头雪亮刀身亮得人睁不开眼,红衣教女子当他那乌色刀鞘就是刀,不知当中尚有玄机,白光刺目,还能张眼的就柳寒霖一人,他挥刀劈斩,没砍着人,气劲却形成一个圆,将落地的十五人圈在里头,再接一招上将军印,顷刻间倒了九人,领头一个也在其中,凤眼瞪成铜铃,血从口中流到地里,馀下六人见苗头不对,拔腿想跑,然所受是内伤非外伤,没走两步便腿软不能行,红衣教人一口气哽在喉吐不出,黄土路变红土路,风沙味淡了,都让浓浓锈味掩盖过去。

柳寒霖弯身拾了片叶,那上头溅了血,较原来更红更沉,却再看不出脉络纹路,不好看了。他又叹一声,扔下叶子,瞧刀上也沾到血,碍眼,身上只有一袋银子,摸不出帕子,犹豫半晌,撕了截死人衣角擦掉那点温热,又是柄冷冷的、雪亮的刀。半柱香前断在土里的短匕刚好给尸首围在最中,这下可真成铁墓碑了。

手遮一遮眼朝天看去,午时已到,驿站马跑了,两腿不如四腿,若还想在天黑前入太原城,他最好现在就走,轻功步行交替着使,省点力气抄近路,总是能到的。

收刀入鞘,柳寒霖往尸骸堆看了看,树後狼嚎不绝於耳,狼嗜食肉,刚断气的死物是牠们最喜爱的吃食,男人眸子多了股怜悯,见已有匹狼迫不及待奔出,便转过身,使大轻功往南飞了去。

柳寒霖飞一段、走一段,遇到大片荫处便伫足歇口气,他渴,水囊不在手边,离了上个村落时他把一皮囊水系在马鞍上,一口未喝就没了,得庆幸暑气散得彻底,否则更难熬。貂裘老闷住半边臂膀,怕久闷出汗,乾脆不穿了,脱下来一把掳在手上,登时倍觉凉快,渴意减了大半,唯忧使轻功时没抓稳,丢了要糟,便收牢五指,御风行时耳边呼啪响着,如同鹰隼振翅。

跃高数十尺,再扭头去看,红枫林子早瞧不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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