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寒影

【藏霸】秋江暮色 一


夏雨滂沱。

柳逸岚自榻上走下,行至窗旁拢衣而坐,瞧着檐下滴作一线的雨水,神色叫一个心烦意乱,似是怀有满腔心事却宣泄不得。

边上一只雪貂慢吞吞地爬来,正是他的心什,伏於桌脚旁,双目微眯,同他主人那般恹恹模样。

桌上一纸信笺展开,昨日定昏捎来的,却是他师傅托人所送。

也不过隔两庭园的路,还要个小童跑腿,实在不知费这番工夫做甚?

且,他只草草览过开头几字,便知又是那桩麻烦事要干。

叹一声,柳逸岚点了枝烛,将纸引燃後抛出窗外,那信速速烧做一片灰黑,再给雨滴打作齑粉落入草堆中,眼不见心不烦。

可信是烧了,那档子事仍是逃不掉的。

“叩叩。”

“何人?何事?”柳逸岚朝门外问道,心下却已有底,面色亦沉了下去。

“柳少爷,您师傅让您去老地方… …”门外仆童答道,还未说完,话便给屋里人断了去。

“知道了。”柳逸岚冷声道:“我换身衣服,予我一盏茶时间,等会儿过去。”

“是。”仆童领了话,遂离了这厢房回去向人交差。

“重雪。”他朝地下雪貂唤道,那雪貂只抬头瞟他一记,就又将自己蜷作一团,似是一点儿也没想搭理人。

柳逸岚只有苦笑。“你也觉得不能成,是麽?”

重雪应他一声低咕,尾巴甩动一下。

“细算一算,要第九回了罢?”柳逸岚自柜中取出衣物换上,边同重雪道:“九回,怕是衡者都要烦了,师傅却未曾弃过给我找个天柱的念头。”

“可我只想早些出去闯荡,镇日待在这山庄里实在无趣得很。”

“为何生作北河非要如此呢… …?”

话音至末,已是喃喃之音,男子神态早已不同醒时那般烦乱,却增一分愁苦,望着云中雷电,又一声叹息。

一盏茶功夫在即,柳逸岚将墙边傲霜刀背起,打了伞往鹰扬谷走去。

雨日不好行轻功,骑雕更不合适,便只靠一双脚,走四、五百尺路到鹰扬谷。

重雪是心什,雨自是淋不湿牠,可柳逸岚虽撑了伞,却挡不了所有风雨,抵达时一身衣衫已有半边湿透,直教他浑身难受。

好在自己没披那貂裘,不然这会儿肩上该沉了十斤。柳逸岚心中自嘲道,见厅堂内灯火通明,遂往里头走去。

一入屋内,重雪就消了身形。

师傅柳峥早在那候着,边上衡者持羽扇而立,几名生人环坐,该是这回前来试身的几位天柱。

柳逸岚一眼也未瞧过那些天柱,径自走到师傅面前行礼。

“师傅,徒儿来迟。”

“未迟,一盏茶还未到。”柳峥道,旋即便一扬手,指着众天柱道:“此次来的几位都是商贾、武将之子,兴许能成,你试一试罢。”

“是。”柳逸岚眉眼垂下,低声应道。

衡者便走了过来,一手按於柳逸岚颈後,正要张口,柳逸岚便同他道:“疼的事便不需说了,做便是了。”

“是。”衡者道,另一手覆到最近一位天柱掌上,双掌凝出两团泽气,随即将其合在一掌上,一眨眼却散了。

衡者摇一摇头,柳逸岚心沉了下去。

那天柱见自己不成,便往椅背一靠,神情竟有些轻蔑。

柳逸岚强装未见,然胸中一团怒火升腾,恨不得一刀朝人斩去。

当自己甘愿如此麽?

但眼下尚有六名天柱在此,师傅亦在旁看着,实在不好发作,只得偏过头,与衡者往下一人位子走去。

一试再试,柳逸岚额上汗大如珠,面容惨白,这试身之事乃强从体内提出定量泽气,其感受如同万把针扎在颈子,偶尔一、两回无碍,可一时辰内受了七次,饶是机甲也受不住,何况一活人?

一试再试,今日七人皆以试完,依旧同前八回一般,无一人试身成功。

众人面上尽是失望之色。

“师傅。”柳逸岚忍着疼、耐着怒火,朝师傅鞠躬道:“徒儿身体不适,可否先行告退回房?”

柳峥只挥一挥手,算是应允,柳逸岚便一点头,扭身往屋外去,脚步却有些虚浮。

刚撑起伞,身後就传出声声议论。

“不是戏耍我们吧?”

“咱这麽多人,一个也没成?”

“听闻上回来的也是七人,上上回六人,再前的也差不多这个数,怎可能无人试得?”

“莫不是早已同谁偷偷系灵了吧……?”

听得此等可笑猜测,柳逸岚是怒不可遏,亟欲奔回屋内大声斥责,好叫他们闭上嘴,然急火攻心,才踏出一步,便感到一阵眩目,摇晃着自臺阶摔下。

碰!

巨响惊动屋内众人,衡者忙阻止他人起身出屋,柳峥则跃下至人身旁,见人意识渐失,喊道:“小澄!拿药来!”

小澄便是稍早请柳逸岚来此的仆童,听得叫唤,急忙捧着一雪白瓷瓶走下臺阶。“丹药在此。”

“扳开他的嘴,我要……”

“用……不着……”柳逸岚忽然出声。“我自个儿吃……不劳小澄动手……”

柳峥便沉默了,半晌,才又道:“小澄,药给他。”

“是。”

两枚碧绿丹药从瓶口滚出,柳逸岚以掌接了,眼微微一颤,仰头倒入口中嚥下,一股清凉散往五脏六腑,又长吐一口浊气缓了缓,方觉好些。

“师傅。”柳逸岚又站起,向人一拱手道:“徒儿没事了,劳师傅费心。”

“徒儿这便回去了。”

柳峥本欲要人留下,可见人执意要走,自己亦无理由让徒弟在此多待,况且他着实需要休息,便又唤小澄伴人打伞回去。

“哎… …”柳峥低叹,转身回到厅堂内和衡者善後,至於徒弟,兴许晚些要再去瞧一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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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澄,你回去罢。”

行至半途,柳逸岚忽出声道:“伞也带回去,雨淋多了要着凉,别受寒了。”

小澄听得一愣一愣,呐呐道:“可… …少爷,我若回去,您不是就要淋溼了麽?”

“呵,你瞧我身上有何处是乾的麽?再多淋点也无差多少,再说,我身子也没那麽虚。”柳逸岚轻笑一声,又道:“你替我去请人备热水,晚点送到房里。”

“喔… …”小澄见人心意已决,只得听从,离去时还不忘提醒道:“少爷,还请从廊里走罢,避一避雨,也免得脚下湿滑。”

柳逸岚笑一笑,听是听了,可没往心里去,还是在路上走着回到厢房内。

褪去手甲,亦将给雨水浸透的发带解下,柳逸岚不愿湿了桌椅,便把卸去的衣裤放在角落箩筐里,身上披回朝时那件单衣。

热水不多时就送来了,一大木桶装得半满,柳逸岚让人放在房中,并把湿衣给了下人,遂解下单衣入浴。

“呵… …”

缓过一口气,柳逸岚大半身子都沉入水中,侧过头出神望着屋外大雨。

若能出这山庄该有多好?他想。

常人十六、七岁便到江湖上闯荡,而今他已年近弱冠,在这山庄里闷了近二十年,不觉有些疲惫。

自幼时得知自己是个北河,山庄内便替他排了师傅,除授他一身精湛武艺外,亦指点他该如何制住泽气与琉屏,更时常替他的将来做打算。

初时他不觉如何,只当一切是为自己好,但今日历经此事,他已不肯再在此多留。

横竖就自个儿过一生,北河又不是非需与天柱系灵,倒是天柱更需北河多一些,细想倒还觉得有些碍手碍脚。

他多想去外游历一番呐… …

想着,水渐渐凉了,他出了浴桶、取布巾拭乾身子,方着衣卧下。

便就这麽躺着,一日下来仅有杯水入腹,连茶点也未动一口。

申时雨声渐弱,他估摸着大抵有人会送饭菜来,想了一想,还是起身坐到桌边等。

饭菜确实来了,可送的人是他师傅柳峥。

“师傅?”柳逸岚略为诧异,起身欲接过盘筷,问道:“您怎麽… …”

“师傅有事想同你商议。”柳峥道:“坐下罢,一日粒米未进,这会儿就是不饿,也吃点东西,免得体虚。”

柳逸岚便依言坐了,提箸挟饭菜入口。

“徒儿,你可记得是几岁拜我为师的?”柳峥也入了座,甫坐下便开口问道。

柳逸岚嚥下嘴里吃食,答道:“回师傅,八岁。”

“嗯… …”柳峥略一沉吟,道:“如此算来,该有十一年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柳逸岚心中疑云丛生,不明师傅究竟为何事而来,又为甚问他这些琐事。

柳峥却还问道:“现下身体如何了?”

“歇息一日,已好得多了。”柳逸岚搁下木筷,问道:“师傅,您… …为何突然问起这些?”

却闻柳峥叹一声,道:“为师想,不若就依了你的愿,让你出山庄,去到四方历练。”

柳逸岚听罢,先是一番惊疑,後见师傅神色平和,未有半点虚假之处,不由得大喜过望,忙道:“谢师傅。”

“莫要谢我,不过是我今日思过,男儿确实是该多於江湖上磨砺,而非一生留於一处。”柳峥摆摆手,道:“只是虽你武功炉火纯青,仍不可逞勇而斗,如碰上了欲强与你系灵的天柱… …”

柳逸岚笑答道:“您已教过我该怎麽应对,师傅,请放心罢。”

“嗯。”柳峥点点头,起身道:“时候不早了,明日起你便可择日下山,今夜早些歇下罢。”

“是。”柳逸岚道,目送了师傅离开,顺道往雨後晚霞瞥去一眼。

晚霞如炽焰,天空再无一点乌云。

明日该会是个晴朗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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